景定元年,春。
去岁,漠北铁骑大举南侵,烽烟四起,朝野震动。
迁都避祸之议,甚嚣尘上。
值此社稷危殆,唯贾似道力排众议,以枢密使之身兼领宣抚大使,亲赴前线,督师御敌。
未几,蒙哥大汗意外殒命,蒙军北退,江南累卵之危遂解。
贾似道之名,一时响彻朝野,皆誉其“再造乾坤”,自此恩宠无双,权倾天下。
更有南岳密报,称蒙古国师天魔道人已伏诛于祝融绝顶。帝闻之愈喜,只觉天意属宋,祥瑞迭至,遂下诏改元“景定”,以示盛世将至。
大朝伊始,钟鼓肃穆,百官依序而立。
御香袅袅间,天子临轩,受万邦之贺。
礼毕,官家眸中含悦,温言道:“去岁戎马倥偬,江山几摇。然赖天地祖宗之灵,将士用命,社稷危而复安,实乃万幸。”语声渐朗,“近日更闻南岳妖道伏诛,此獠助虏为虐,今为天雷所殛,岂非上苍护佑我大宋之明证?”满殿臣工纷纷躬身称贺,“天佑大宋”、“陛下圣德”之声不绝于耳。
就在此时,右丞相贾似道缓步出班。
他手执玉笏,躬身一礼,声调平和却如静水流深,瞬间压过了殿上所有的喧哗:“陛下,妖魔伏诛,实乃社稷之幸,臣等不胜欢忾。然则——”他话音一顿,声调陡然转沉,“首恶虽除,勾连引路之人却尚未伏法。倘不彻查穷究,则祸根未除,社稷之危——犹在旦夕之间啊!”
殿内顿时鸦雀无声,众臣目光齐齐聚焦于这位权相身上。
贾似道从容抬首,声如金石,掷地有声:“承地方急奏,那引狼入室、致令我大宋忠良血洒南岳的祸首,不是旁人,正是丐帮帮主——黄蓉!”贾似道一番话,如平地惊雷,殿上群臣皆是骇然。
龙椅之上,官家眉头微蹙,指尖轻叩御案。“黄蓉?”天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殿中一片肃静。
贾似道深躬及地,言辞凛然而笃定:“陛下明鉴。此人勾结妖道、祸乱南岳,暗行通敌之举。臣据察,其不仅引外患侵我山河,更以诡术残害武林义士——罪证已明,实乃国法难容!”说到此处,他直起身子,双手高举玉笏,向着丹陛深深一拜,语声陡然转厉:“故,臣乞陛下干刚独断,即刻颁下‘海捕文书’,布告四海,悬赏缉拿此贼!”
官家默然片晌,目色倏然转寒,声音沉如金铁相击:“江湖野辈,竟敢通敌叛国,践踏朕之山河……准卿所奏。”殿中空气仿佛骤然凝结,群臣俯首屏息,只闻御案上铜漏点滴,声声催心。
贾似道眼中寒芒一闪,复又顿首:“陛下圣明!臣以为,此贼既涉江湖,当以江湖之法制之。宜敕令刑部、枢密院合发文书,广张天网——凡武林各派、水路码头,皆须协查。若有藏匿者,同罪连坐。”
话音未落,左列一位白发老臣忽地出班,颤巍巍拱手:“陛下……老臣斗胆。黄蓉此人,昔年亦曾助守襄阳,江湖中声望犹存。若骤以海捕文书加之,恐……”
“恐什么?”贾似道霍然转身,玉笏直指老臣,“张枢密莫忘了,南岳那些为国折命的忠魂,血迹未干,江湖声望,大得过江山社稷?”官家抬手虚按,止住二人争执,眸光如深潭映刃:
“朕意已决。此事交由贾卿全权督办,三衙禁军听候调遣。”他微微一顿,声音陡沉三分,“记住——朕要的不仅是她的人头,更要她背后那条通敌的线,连根拔出。”
“臣,”贾似道伏地长拜,额触冰砖,“领旨谢恩!”
殿外忽有狂风卷过,吹得檐角铁马铮铮乱响,如万千刀剑相击。一场笼罩江湖与庙堂的猎杀,自此悄然拉开血幕。
自太祖“杯酒释兵权”以来,重文抑武便是大宋不可动摇的国本。
江湖草莽,纵有万人之众,于士大夫眼中,终究是登不得庙堂的化外之民。
那丐帮虽声名赫赫,在朝堂诸公看来,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——功是微末之功,过却可成大过。
而今,这“过”的锋芒,便直指那位曾与丐帮渊源最深、名头最响的女子。
至于真相如何,那女子是否当真曾诛魔救世,在皇权稳固与庙堂权衡面前,又值得几何?
可叹黄蓉,纵有诱敌诛魔、力挽狂澜之奇功,终究抵不过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一念之私。
任她智计绝世,也算不透人心之域,有时竟比魔窟更幽深三分。
侠骨终葬于权谋,红颜长没于青史,这殿上金碧辉煌,照见的从来不是黑白,而是尘埃落定后,再不回响的沉默。
早春二月,一场冷雨悄然而至,烟水空蒙,笼罩皇城。雨水洗得净琉璃碧瓦,却涤不散这弥天的计谋,与那即将泼向江湖的、无声的血色。
皇城东华门外,僻静的官巷深处,一座青瓦灰墙的官衙默然矗立。
门前两尊石狮目光森冷,睥睨着偶尔经过、低头疾行的官吏,令人不敢直视。
这里,正是直属于天子的秘监机构——秘靖司南院。
“靖秘天下,监察四海”。
秘靖司始建于太祖皇帝时期。
太祖以武立国,深谙“侠以武犯禁”之理,亦忌惮文官结党、架空皇权。
故而登基之初,便密设此司,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,直呈御前,不受朝制约束。
其中,北院负责拱卫京师,专司监察百官与宗室动向。
明面上设有“御前班直”负责仪仗与禁卫,暗地里则遍布“察子”,隐于市井街巷,无声地织就一张覆盖临安的情报密网。
而南院则布控诸路,巡察四方。
无论是边地将领的兵权动向、州府豪族的暗中串联,还是江湖门派的异常聚集,皆属南院监察之责。
其下设干办、巡历等职,专司密探、谍报与清剿等隐秘事务。
雨丝渐密,寒意侵人。
突然,一声急促的马嘶撕裂雨幕——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疾驰而至,在官衙门前人立而起,铁蹄踏碎青石上的水花,溅起零星寒光。
马未停稳,一道身影已翻落鞍下。
来人腰间长刀铿然轻震,刀鞘上“镇岳”二字隐约可见。
正是秘靖司南路提举,李嶷。
他一把扯下湿透的面巾,径直闯入衙内。
数日前,他八百里加急奏报衡山之乱,详述天魔狼卫与中原群雄血战之惨烈,满以为这份用性命换来的真相,足以洗清黄蓉之冤。
然而等来的,却是一纸盖着三司大印的海捕文书,将血与火的真相歪成丑陋谎言。
李嶷心中怒火翻腾,直入南院深处。
廊下官吏皆避路,空气中唯有卷宗翻动的轻响。
“砰!”他推门而入。
书房内,一名身着绯袍的清瘦男子正专注于修剪案头的文竹,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闯入——此人正是秘靖司南院知院事,陈恪。
“毛毛躁躁,”他并未抬头,声音平淡无波,“成何体统。”指间银剪稍顿,陈恪依旧没有转身,只淡淡补了一句:“这一路快马扬尘,竟也没能压住你心里的火气。”
李嶷大步跨至书案前,将一份抄录的海捕文书重重摔在案上。
他双眼赤红,声音因强压怒意而愈发低哑:“大人!下官只想问一句——为何下官八百里加急所呈的衡山真相,入了京师,竟化作通敌叛国的逆案?!”他猛地向前一步,指尖狠狠点在那纸文书上:“这上面所写,究竟是朝廷律法,还是天大的笑话?!”
陈恪静静地听着,任由李嶷将满腔的愤懑宣泄出来。
“说完了?”他缓缓放下银剪,声音仍平静得不见一丝涟漪,“李嶷,你入我秘靖司,几年了?”李嶷猝不及防,怔了一瞬,才硬声答道:“十年。”
“十年……”陈恪轻轻一叹,目光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,似是惋惜,又似带着淡淡的讥诮,“十年风雨,你却仍旧这般——只看得见刀光,却望不穿棋局。”
他缓步走近,直至与李嶷仅一步之遥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针刺入耳:“你呈上的是‘真相’,而朝廷发下的,是‘时势’。”李嶷猛地抬头,眼中尽是不解与不屈:“我不明白!”
“你不需要明白。”陈恪冷笑一声,转身走回窗边,重新拾起那盆文竹,“你只需要执行。”
他背对着李嶷,声音平静地在书房中回荡:“你让朝廷如何向天下人解释?说蒙古国师是天魔?说衡山脚下有狼人?说一介女流之辈布下奇局,引天雷诛之?李嶷,你觉得这番话说出去,是会让天下人敬畏朝廷,还是会让他们觉得天子脚下,已是妖魔横行、鬼神乱世?”
李嶷脸色煞白,嘴唇颤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陈恪的声音愈发冰冷:“朝廷需要的,是一个简单明了、能安抚人心的故事。一个‘叛国妖女’引来‘北朝奸细’,被我大宋‘忠烈义士’奋力挫败。在这个故事里,有罪人,有英雄,更有明察秋毫、赏罚分明的朝廷。这,才是天下人想听的,也是朝廷需要他们听的‘真相’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:“贾相公需要一个叛徒,来彰显他拨乱反正之功;官家需要一个罪人,来震慑整个江湖,告诉那些仗剑之人,谁才是这片天下的主人。”
“至于黄蓉本人是忠是奸,是正是邪……”陈恪缓缓转过身,目光如刀,深深刺入李嶷的双眼:“……你觉得,有人在乎吗?”
李嶷看着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上司,平生第一次,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陈恪缓缓走回案后,坐下,语气恢复了平静:“这道旨意,是贾相公亲自拟的,官家亲笔朱批。这就是定论。”
他抬起眼,目光如刀:“而你,李嶷,是我秘靖司的提举,是天子的刀。刀的职责,是奉命行事,斩向任何朝廷指定的敌人。”
李嶷怔在原地。
陈恪的话,如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,将他满腔的愤懑浇得几近熄灭。
唯有一道灼热的烙印,还固执地留在胸口。
那个女子以自身为饵,在凛冽山风中褪去衣衫,以白玉般的身躯直面天魔道人的狞笑,周旋纠缠只为一瞬之机,最终引九天雷霆将那魔头轰得灰飞烟灭……十年秘靖司,早已将他磨炼成一块顽石,深谙庙堂之上,“时势”永远重于“真相”;也早已将那个只分黑白、快意恩仇的少年,埋葬在无数卷宗与血案之下。
这些道理,他都懂。
可那道烙印在脑海中的身影,却让他攥紧的拳,怎么也松不开。
有些“真相”,即便理智上早已接受,本心,却终究难以释怀。
“黄蓉之事既已定谳,依律,其夫郭靖……”陈恪语气平稳,指尖无声地轻叩案面,“他在襄阳经营多年,一呼百应,军心、民心,乃至江湖声望,皆系于一身。这样的人,若心存怨望,将来恐非朝廷之福。”
李嶷霍然抬头,眼底最后一点顾忌的余烬,终被这番诛心之论彻底点燃,化作灼人的怒火。
“大人!”他再难克制,向前重重踏出一步,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:“郭靖以血肉之躯死守襄阳十载、令北敌不敢南窥半步的‘北侠’!今日若仅因妻室之嫌便要对他牵连问罪,朝廷断送的何止是一道襄阳防线?这分明是自毁长城!若是传扬出去,岂不让天下那些还在为国舍命的忠义之士……彻底寒了心?!”
陈恪面上并无波澜,只是指节在案沿轻轻一扣,仿佛敲定了某个无声的句读。
“李提举这番忠义之论,掷地有声。”
他缓缓开口,语气中却听不出褒贬,只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冷淡:
“但你也当知晓,朝廷行事,从来不只看一人之忠奸,更看天下之大局。郭靖之事,自有中书省与枢密院定夺,无须你我在此多费唇舌。”
说罢,他不再理会李嶷的激愤,而是从案头那一堆积压的卷宗下,抽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公文,随手甩在李嶷面前。
“眼下,有一桩更紧要的公事,非你不可。”
李嶷一怔,低头看去,只见那公文封皮上赫然写着“移治”二字。
陈恪站起身,负手走到那幅巨大的《江防图》前,目光越过洞庭湖水,直刺汉水之滨的那座孤城——襄阳。
“你的南路提举司的治所,这些年一直缩在岳阳。虽说是稳妥,可离前线毕竟隔着几百里地,消息往来,终究是慢了半拍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李嶷,声音沉稳而决断:
“如今北面局势未稳,襄阳城内又是风雨欲来。朝廷的那双眼睛,不能总隔着重山阻水去望气。我意已决——即日起,秘靖司南路治所,正式移驻襄阳。”
李嶷心头猛地一跳。
移驻襄阳?
李嶷眉头紧锁,终是没忍住,上前一步低声问道:
“大人,南路治所设于岳阳已有数载,虽离前线稍远,却胜在稳妥,进退有据。如今贸然北移,置于四战之地……这究竟是朝廷为了备战,还是另有深意?”
陈恪眼皮都没抬,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那目光如刀锋刮过,让李嶷后背一寒。
“在其位,谋其政。你我是天子的耳目,只管看,只管听,只管办差。”陈恪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,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“至于为什么——那不是你该问的。”
李嶷心头一凛,知是自己僭越了,当即垂首抱拳,沉声道:
“下官失言。下官领命。”
陈恪这才收回目光,重新坐回案后,端起茶盏送客:
“回去收拾收拾,即刻启程吧,莫要误了时辰。”
待李嶷转身欲行至门口时,身后又悠悠飘来陈恪仿佛不经意的一句话:
“对了,收到风声,郭靖一行人刚离了桃花岛,并未走水路,而是取道陆路折返襄阳。算算脚程,他们拖家带口的走不快。你若是马快些,赶至随州地界,没准还能与这位大侠……‘偶遇’一番。”
出了官署,身后的阴冷与压抑似乎并未随之消散,反倒像这漫天的雨丝一般,黏腻地附着在身上。
李嶷牵着乌骓,信步苏堤上。
江南的春色来得虽早,却也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。
放眼望去,偌大的西湖被一袭轻纱般的烟雨笼罩,远处的宝石山、雷峰塔皆隐没在苍茫的水汽之中,只余下淡淡的黛色轮廓,宛若一幅湿漉漉、墨迹未干的写意残卷。
湖山如画,烟雨迷蒙。
李嶷下意识地探手入怀,指尖触到了一抹温润的凉意——那是那支碧玉簪。
簪身细腻柔滑,宛若凝脂,指腹轻轻摩挲间,竟似触碰到了女子最娇嫩的肌肤。
这一刹那的触感,将他拉回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。
祝融绝顶,万古长夜。
天地仿佛被一场深夜吞没,雾色如幽潮般起伏,宛若无形魔息在四野游走。
无光、无色、无声,只有隐约的雷芒在云端闪烁,像要将大地压得更沉。
她立在风中,姿态安静而孤高,仿佛凭自身的一线清光,就能将天地的腐暗推回。
雷芒偶尔划破云层,那一瞬,她的轮廓如远古神只被短暂唤醒——素白、无声、无邪,让人不敢逼视。
在这无边魔气里,她不是凡人女子,而是天光误落黑夜的神女。
李嶷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收紧,摩挲着那支玉簪,指尖传来的一丝凉意,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泛起的那阵莫名的燥热。
随州,细雨方歇。
荒僻山道上,一辆青篷马车碾过初春泥泞,车轮辘辘,声音单调而悠长,更添旅途萧索之意。
车厢内,丫鬟小翠倚壁假寐,困顿难当,螓首随着车身轻摇。
郭襄与郭破虏这一双幼童,早已并肩酣睡,不谙世事的稚嫩面庞上,尽是安然恬静之色。
郭襄嘴角竟还微微翘起,想是在梦中又回到了襄阳城里,那个犹有母亲在侧的温暖家园。
郭芙此刻却是辗转难眠。
马车在崎岖山径上颠簸而行,她在车中静坐,素来明慧的双眸,这时却是黯然失色。
她悄悄撩起车帘一角。透过这小小窗隙,她瞧见了车外的父亲。“爹爹……”
郭靖闻得女儿唤声,勒马回首。“芙儿,可是有事?”
“咱们这是到了何处?”
“已入随州境内了。”
“那……离家还有多远?”
“快了。”郭靖望着暮色中的山道,“再行两三日,便可望见襄阳城楼。”
回首间,他冲女儿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:“乏了便歇。前头有驿站,到了爹再唤你。”
言罢,目光不觉一抬,却正与后方一抹身影撞个正着。
马车之后,两骑缓行。
前者杏眼桃腮,体态婀娜,虽着道袍,眉宇间却自带一股说不清的媚态;随行的少女年岁与郭芙相仿,容颜清秀,却天生带了三分清冷倨傲。
李莫愁端坐鞍上,鬓畔犹带雨痕,神色冷峭,目光如寒石,不见一丝波澜。
自郭靖离开桃花岛后,她便影随形,郭靖曾再三婉言相拒,她只冷冷一语:“你若不许我跟,路上死几个人,我不管。”
寥寥数言,已教郭靖无言以对。
他能不能杀她?
能。
他下不下得去手?
下不去。
她罪孽虽深,却未曾与蒙军同流;她行事乖戾,却不至图他性命。
若拔剑相向,只是泄己之愤,何名大义?
更何况,她若被逐,怒气所及,必又有无辜生灵殒命。
他一生秉持“侠以止杀”,岂能反因己念而枉造杀孽?
留下她,总能少些横生枝节;赶走她,转身便可能是血雨腥风。两厢一衡,他只能把这道阴影带在身后——这不是认同,只是无奈。
她要的也极少:不求名分,不求回望,不求一句允诺,只要——他不赶她走。
郭靖心头纷乱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过久。
李莫愁被他注视,螓首微微一偏,握缰的手指不觉收紧。
面上依旧冷若寒霜,唯耳根处一点微热。
郭芙见状,心头怒火骤然腾起,忍不住低声骂道:“不要脸!”
她以为声音够小了。
谁知洪凌波耳朵尖,猛地抬头,眼神直射过来!
“你骂谁!”洪凌波清脆的嗓音带着寒意,如冰碴子直击耳鼓。
郭芙见她听见,索性豁出去,挺直身子,毫不示弱地回敬:“谁像牛皮糖般黏着人,我便骂谁!”
洪凌波俏脸一沉,冷冷一笑:“好个牙尖嘴利的大小姐。莫非书馆先生没教过你,姑娘家也该懂些礼数?”此话直戳郭芙心口,她眼眶一红,厉声道:“你住口!先生教我的,是要堂堂正正做人,不学某些人死缠烂打!”洪凌波却不恼,反倒微微仰首:“死缠烂打?我师父敬重郭大侠的英雄气概,这叫敢爱敢恨。世上哪有几个女子敢如此?岂是你这躲在车里撒泼的小丫头能懂的!”
“你——!”郭芙气得胸口起伏,话已噎住。
洪凌波嘴角笑意更浓,眼神里透出几分挑衅:“等我师父嫁了你爹,咱们可是一家人了。到时见着我,你还得叫一声……”洪凌波扭头问:“师父,她该叫我什么?”李莫愁冷冷一瞥,语气森寒:“凌波,你是不是皮痒了?”洪凌波吓得一缩脖子,只得悻悻噤声,还不忘冲郭芙做个鬼脸。
郭芙气得俏脸通红,正待再辩,忽听郭靖沉声道:“芙儿,少说两句。”
“哼!”她气极之下,猛地垂下车帘,满面飞红。
跌坐回车厢,胸口随车身颠簸而剧烈起伏。方才那一番唇枪舌剑,不但未能出气,反似吞下一只苍蝇,愈发憋闷。
“姐姐……”忽听一声怯怯的奶音在侧响起。
郭芙回头一望,只见郭襄与郭破虏不知何时已醒,正紧挨着坐好。
两双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。
郭芙心头一软,方才那股火气,登时去了大半。
“姐姐……是不是又跟外面那个洪姐姐吵架了?”郭芙伸手替妹妹理了理鬓发,勉强挤出一丝笑意,道:“哪有的事。只是外头飞来一只野蜂,嗡得人心烦,我喝了两声,它便飞走了。”
她语气放缓,柔声安抚:“都坐稳了。等到了前头的镇子,姐姐给你们买桂花糖人,好不好?”两个小家伙眼睛一亮,齐齐点头,脸上顿时绽开笑容。
方才的紧张气氛,也随车轮辘辘声渐渐消散。
天色渐暗,远山如黛,融入昏沉暮色。
前方道旁,一座土墙茅顶的驿站孤零零立在荒野之中。
门前悬着的旗幡已被风雨撕得破败不堪,在晚风中有气无力地飘摆。
驿站外墙斑驳脱落,露出里面的夯土,几处窗棂歪斜,透出昏黄的灯火。
“到了。”郭靖勒马停下,望着这破败景象,眉头微皱。
此处本是官道驿站,往来商旅络绎不绝,如今却萧条至此。想来是战乱之后,行人稀少,官府也无心修缮。
他翻身下马,走到车旁:“芙儿,带弟妹下来歇息。”车帘掀开,小翠先跳下车,转身将郭襄抱下。
郭破虏自己爬下来,小手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角。
郭芙最后下车,目光扫过驿站,露出一丝不满。
驿站内,一个瘦削的老驿丞听见动静,慌忙迎出。
他佝偻着背,衣衫褴褛,见来人气度不凡,忙赔笑道:“客官要住店?小店简陋,客房尚算干净……”
郭靖取出一锭银子:“有劳老丈,需两间清净的房间,再备些热汤饭食即可。”老驿丞接过银子,眼睛一亮,连连点头:“有的有的!这就给客官们烧水备饭!”
进了驿站,里面比外观稍好些。堂中生着一盆炭火,几张粗木桌椅还算结实。墙角堆着些柴草,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烟火气。
“客官们先坐,我去后厨看看。”老驿丞颤巍巍地往后走。
郭靖环顾四周,确认无异常,这才让众人落座。
郭襄和郭破虏围着火盆取暖,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。
小翠从包裹里取出干粮,分给两个孩子。
李莫愁缓步踏入,目光淡淡扫过驿站内的陈设。
洪凌波跟在她身后,一进门就皱起了鼻子:“什么味儿啊,霉得像陈年的咸菜缸。”她用袖子掩了掩鼻子,嫌弃地看着那些破旧的桌椅,“这种地方,怕是连耗子都不愿意住。”
郭芙瞥了洪凌波一眼,语带讥讽:“既然看不上这简陋地方,何必勉强跟来?自有更好的去处等着二位。”
“我说这破旧,又干郭大小姐何事?”洪凌波挑眉反唇相讥。
郭芙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:“自然不干我事。只是见不得有些人,明明是不请自来的恶客,偏还要摆出主人的派头挑三拣四。这般作态,未免太可笑了些。”
“恶客?”洪凌波冷笑一声,慢条斯理地说道,“郭大小姐这话说得可不对。我们师徒一路相随,不曾吃你家一口饭,不曾用你家一文钱。倒是你们这一车人,若非我师父暗中多次打点扫清障碍,怕是早就招惹上是非了。”
“谁要你们多管闲事?”郭芙俏脸涨得通红,“我爹武功盖世,行走江湖何需旁人暗中‘照拂’?”
“郭大侠神功自然无人能及,”洪凌波语带讥讽,目光故意在郭芙身上转了一圈,“不过嘛……若是某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大小姐拖了后腿,可就难说了。”
“你说谁三脚猫功夫?!”郭芙玉手一抖,长剑已出,寒光直逼洪凌波,“敢不敢过几招?”洪凌波也毫不示弱,“唰”地一声长剑出鞘,冷笑道:“正想领教郭大小姐的高招!”两个少女剑锋相对,眼中都燃起了熊熊战意。
“凌波!”
“芙儿!”
李莫愁和郭靖的声音同时响起,一冷一沉,都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。洪凌波咬了咬牙,不甘心地瞪着郭芙,手腕一转,缓缓将剑插回鞘中。
“真没意思,我还想看看郭大小姐的本事呢。”
郭芙正要反唇相讥,郭靖已经开口:“芙儿,带弟妹回房歇息。”郭靖声音平淡,却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势。
郭芙将满腹怨气生生压下,临走前仍狠狠瞪了洪凌波一眼,这才牵起郭襄朝客房方向走去。
小翠忙不迭拉着郭破虏跟上。一旁的杂役见状,赶紧在前引路。
待几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郭靖这才缓缓转过身来,神色沉稳,目光静静落在李莫愁身上。
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。
驿站内一时静默,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
李莫愁没避开。她静静回望着他。那双素来冰冷的眸子,此刻有些不同。
郭靖看着她,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:“李道长,蓉儿的事……朝廷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。你再这般跟着,只怕会惹上麻烦。”
李莫愁听了,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:“郭大侠这是在关心我?”
郭靖一时语塞。“我李莫愁行走江湖这么多年,什么风浪没见过?”她站起身,语气淡漠,却带着一丝倔强,“要走要留,我自有分寸。”
她转身,看向一旁洪凌波:“凌波,跟为师回房。”
两人走向客房,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。郭靖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在堂中枯坐,凝视着盆中那几点明明灭灭的炭火,火光映在他脸上,阴晴不定。
这几日虽在赶路,可江湖上的风声却如长了翅膀般钻入耳中——南岳衡山,祝融峰顶,神魔鏖战。
那些传言虽离奇荒诞,却又言之凿凿地提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名字。
蓉儿……一念及此,郭靖只觉心如油煎。
“蓉儿向来智计无双。这半生风雨,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,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,这一次……定然也是一样的。”
他一遍遍地在心底这般念叨着,仿佛只要说得多了,便能成了真。
只是,在这寂寥的夜里,对着这明明灭灭的孤灯,这一番话究竟是发自肺腑的确信,还是用来强压心头惊惶的自我宽慰?
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眸深处,到底是信了她的吉人天相,还是藏着更深的、连提都不敢提的忧心忡忡?
只怕连他自己,也分不真切了。
远处,隐约传来马蹄声。声音很轻,但格外清晰——而且,越来越近。郭靖脸色一沉,霍然起身。
“里面可是郭大人当面?”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,带着官府惯有的威严,却又不失恭敬。
“在下随州守备营都统李安世,奉上峰之命,有要事相商,还请郭大侠出来一叙!”
驿站外,火把如林,将夜色照得通明。
数十名甲士手持刀枪,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他们站得笔直,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,肃杀之气逼人。
为首一人,约莫四十来岁年纪,身着官袍,腰悬长刀,面容方正却透着几分阴鸷。正是那随州守备营都统李安世。
李安世见郭靖出来,嘴角微微上扬,拱手一礼:“郭大人,多年不见,别来无恙?”他话音一转,目光如刀般扫过郭靖身后的驿站:“听闻黄帮主也在此处,本官奉旨办差,还请郭大人行个方便,让黄帮主出来一见。”
语气虽是客气,眼中却隐隐带着几分得意。郭靖与这位李都统并非初识。
襄阳与随州相距不过两百余里,一为边关重镇,一为内地要冲,两地军政多有往来。
郭靖身为襄阳巡检,虽是武职,却也需与周边州郡的守备营打交道,遇有边事,更需相互策应。
这李安世便是其中之一。
两人虽无深交,却也见过数面。
只是三年前,李安世有个内侄在襄阳军中任职,仗着李家的势力,克扣军饷,欺压士卒。
郭靖秉公执法,将那人革职查办,还上报朝廷,削了那人的功名。
李安世为此事多番托人说情,郭靖却是油盐不进,只说“国法军纪,岂可因私废公”。
此事之后,李安世便对郭靖怀恨在心。
郭靖见这阵势,心中便知今夜怕是来者不善。
只是他生性坦荡,从不做亏心事,自然也不惧什么,于是大步迎了上去。
郭靖拱手回礼:“李都统深夜至此,所为何事?”
李安世看了他一眼,嘴角勾起一丝笑意。
他慢条斯理地从身后文官手中接过一卷文书,扬了扬,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:“郭大人,今日本官可是奉旨办差。朝廷有旨,黄帮主涉嫌勾结妖道、祸乱南岳,已下海捕文书,着各州郡缉拿归案。”
他将文书展开,火把照亮上面的朱红官印,又刻意将文书凑近郭靖眼前:“郭大人,你看清楚了,这可是朝廷正式的海捕文书。”
李安世收起文书,脸上的笑意更浓:“下官奉命巡查各处驿站客栈,恰好路过此地。听闻郭大人也在此处,想必黄帮主也不会远吧?”
他语气一沉,目光逼视着郭靖:“郭大人素来秉公执法,想必不会包庇要犯。还请将黄帮主交出,随本官回去问话。日后若是清白,自然会还她清白。”
话虽如此说,那眼神中却分明透着得意,仿佛多年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郭靖沉默片刻,缓缓开口:“李都统,内子并不在此。”他语气平静,目光坦然。
“自襄阳一别,内子至今下落不明。郭某此番返乡,也是为了寻她。”
他顿了顿:“李都统若是不信,尽可入内搜查。驿站里只有郭某与三个孩子,还有几个随从,绝无他人。”
李安世盯着郭靖,冷笑一声。“郭大人说黄帮主不在?那也无妨。”
他将手中文书一扬,语气陡然强硬:“朝廷有令,黄帮主既已定罪,其夫君亲眷皆需听候审讯。郭大人身为黄帮主之夫,自然也脱不了干系。”
李安世上前一步,眼中闪过一丝快意:“当年郭大人秉公执法,将我那不成器的族弟送上断头台,李某可是记忆犹新啊。今日本官也是秉公办事,想必郭大人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?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冷:“上峰三令五申,务必彻查此案,不得有误。郭大人,你若真与此事无涉,随我去随州衙门走一趟便是。何必在这里推三阻四?莫非心中有鬼?”
郭靖脸色一沉:“李都统这是要拿我?”
李安世淡淡一笑:“郭大人言重了。本官只是请你配合调查。黄帮主涉案甚大,你身为其夫君,想必知晓内情。随本官回随州衙门走一趟,问清楚了,自会放你回来。”
郭靖目光如炬,声如沉钟:“李都统,郭某是襄阳守将,受朝廷敕命、吕安抚使节制。纵有过失,也当由荆湖制置使司或刑部衙门查问,岂有随州越界拿人的道理?这是朝廷的体统!”
他顿了顿,语气愈发凌厉:“敢问李都统,手中可有刑部驾帖?有无枢密院调令?或是襄阳安抚使的移文?”
李安世脸上笑意不减,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:“郭大人真是熟读律令。不过,黄帮主已是朝廷钦犯,本官缉拿要犯,有权问询相关人等。郭大人身为黄帮主夫君,协助调查,乃是应有之义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客气,眼神却愈发森冷:“郭大人若是不从,本官只能认为你是包庇钦犯、妨碍公务了。到那时,可就不是‘请’这么简单了。”
他挥手道:“来人,请郭大人上路!”
身后甲士齐齐上前,刀枪林立。
“住手!”一声断喝自远处传来,声若雷霆。
众人俱是一惊,循声望去,但见两骑快马破开夜色疾驰而至,马蹄踏碎地上积水,溅起万点寒星。
火把映照下来人面容——两名男子皆着玄青窄袖劲装,腰悬乌鞘长刀,虽风尘仆仆,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。
马未停稳,为首那人已翻身跃下,龙行虎步而来。
李安世目光如电,在来人身上一扫,心中不由一沉。
但见这两人装束统一,佩刀制式非凡,绝非寻常江湖人物。
观其气度,倒似朝廷豢养的鹰犬。
他心念电转,面上却不露分毫,反而冷哼一声,扬声道:“来者何人?可知本官正在此处缉拿要犯?”说话间侧身半步,身后数十名甲士会意,齐刷刷向前逼近,刀枪映着火光,森森寒气迫人眉睫。
“识相的快快退去,休要自误!”
李嶷面色不变,从怀中取出一块黑底金字的腰牌,高高举起:“秘靖司南路提举李嶷,奉天子密旨,巡察四方!”
火光映照下,腰牌上的金字熠熠生辉,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李安世脸色骤变,瞳孔猛地一缩。
秘靖司!
这三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。
他虽是地方守备营都统,但也知道这个直属天子的机构意味着什么。
他脸上的傲气瞬间收敛了几分,但仍强撑着道:“原来是李提举大驾光临。只是本官奉旨缉拿钦犯,不知李提举深夜至此,有何见教?”
“郭大侠。”
李嶷并未理会李安世,转向郭靖,抱拳行礼,语气恭敬。郭靖微微一怔,随即回礼:“李提举。”
李嶷点了点头,这才转回身,目光冷冷地看向李安世:“李都统刚才说什么?奉旨缉拿钦犯?”
他上前一步,声音愈发森冷:“敢问李都统,郭大人犯了何罪?哪条律法?哪道圣旨?”
李安世被他连珠发问,一时语塞,强自辩道:“那黄蓉勾结妖道,祸乱南岳,海捕文书已下。郭靖身为……”
“住口!”李嶷厉声打断,“本官问的是郭大侠,与黄帮主何干?李都统莫非要以莫须有之罪,构陷忠良么?”
李安世被他气势所慑,竟说不出话来。李嶷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,展开:
“秘靖司奉旨督办黄帮主一案,郭大人系关键证人,需即刻随我司问询。”
他看向李安世,语气冰冷:“李都统,你的差事已经结束了。退下。”
李安世脸色铁青,咬牙道:“李提举,本官也是奉旨——”
“你奉什么旨?”李嶷冷冷地打断他,“秘靖司督办的案子,地方衙门无权插手。李都统若有异议,可上书朝廷。”
李安世咬牙切齿,拳头攥得咯咯作响。秘靖司的权势他惹不起。若真闹大了,吃亏的只会是他。
他冷冷地扫了李嶷一眼,又看向郭靖,阴测测地道:“好,既是秘靖司要人,本官自当配合。”
说罢,他一挥手:“撤!”数十名甲士迟疑片刻,最终还是缓缓退开。
李安世翻身上马,临走前回头看了李嶷一眼,声音低沉:“李提举,此事本官会如实上报。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话音落下,他一夹马腹,率队消失在夜色之中。李嶷将文书收入袖内,拱手道:“方才惊扰郭大侠了。”
郭靖颔首回礼:“无妨。李提举奉命而来,郭某自当从命。”
他说罢,回望驿站灯火一眼,眉头微蹙,又转身道:“只是有一事相求——孩儿们皆宿于驿中,年幼多惧。容我先送回襄阳,安顿妥当,再随秘靖司同行,尚祈提举行个方便。”
说罢,却见从怀中捧出了一卷明黄色的锦轴。
借着驿站门口昏黄飘摇的灯火,那锦轴上的苍龙云纹隐隐流动,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仪。
“襄阳巡检郭靖,接旨。”
李嶷的声音不高,却如金石坠地,在这寂静的荒野中激起一片回响。
郭靖身躯一震,刻在骨子里的忠义让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,整了整衣冠,推金山、倒玉柱,向着那卷黄绫重重跪下。
“臣,郭靖接旨。”
李嶷展开圣旨,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朱红墨字,声音清冷而沉稳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襄阳巡检郭靖,镇守边关十载,虽有微功,然治家不严,未能察察其妻黄氏通逆之谋,致使南岳生灵涂炭,实乃失察之大罪。依律当斩……”
读到此处,李嶷顿了顿,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那个宽厚背影,才继续念道:
“……然念其昔日守土之诚,特施天恩,免其死罪。即日起,革去郭靖一切官职爵位,削籍为民,遣返原籍襄阳安置。钦此!”
李嶷合上圣旨,双手平举,递向跪在地上的郭靖,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,低声道:
“郭大侠,这‘免死’二字,是左相程元凤大人在御前摘了乌纱帽,拼死为您争来的一线生机。领旨吧。”
郭靖伏在地上,久久未动。
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直起身子,双手高举过头,稳稳接过了那道剥夺了他半生戎马荣耀、却也保住了他性命的圣旨。
“草民……谢主隆恩。”
他站起身来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
刚欲将信函收起,忽听驿站门扉“吱呀”一声被人猛力推开,一道清脆却带了哭腔的呼唤,急急撞破了这沉闷的夜色。
“爹爹!”
郭靖霍然回首。
只见那扇斑驳的木门后,一道身影飞奔而出,正是郭芙。
她显然是被方才的兵马动静惊醒,此时满脸的惊惶与焦急,直直朝着郭靖奔来,直到抓住父亲的衣袖,那双颤抖的手才算有了着落。
而在她身后,那昏黄摇曳的灯影里,还立着两道修长的身影。
李莫愁倚门而立,杏黄道袍在夜风中轻拂。
她拂尘轻搭臂弯,神情依旧冷淡如霜,仿佛外间这刚才的剑拔弩张皆与她无关。
唯有一双眼眸,穿过夜色与火光,幽幽地、定定地落在郭靖身上,看不出是喜是忧。
洪凌波则立在师父身侧,手按剑柄,一脸警惕地打量着李嶷等人,眼中透着几分看热闹的精明。
“莫怕。”郭靖的声音沉缓,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安定,“有爹爹在。不过是几位故人路过,说了几句话,已无事了。”
他抬眼,目光越过女儿肩头,与门边那道杏黄身影无声一触,旋即收回。
郭靖拍了拍女儿的手背,温声道:“更深露重,你娘不在,你便是弟妹的主心骨。听话,回去守着他们,哄他们安心再睡下。爹爹这里……还有些话要与这位大人说完。”
他的语调平和,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。郭芙咬了咬唇,终究还是点了点头,松开手,一步三回头地走回门内。
待女儿身影没入驿站的昏黄光晕,郭靖方重新转向李嶷。
“郭大侠,”李嶷对郭靖略一拱手,“可否……借一步说话?”
“请。”
二人便不再多言,一前一后,向着驿站旁更深的夜色中走去。
门边,李莫愁的目光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,静静追随着那道高大沉稳的背影,直至其完全融入远处的黑暗。
檐下摇晃的灯笼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,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幽深的沉寂。
那眼神里,没有关切,亦无仇怨,倒像看着一段早已与自己无关、却又莫名横亘在眼前的旧年风雪,疏离而复杂。
“师父,” 一旁的洪凌波凑近了些,声音压得极低,却掩不住那丝夹杂着窥探与好奇的机敏,“看这阵仗,来的像是官面上的人物,还带着兵。郭大侠他……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?”
李莫愁眼波未动,连眉梢都未抬一下,只从唇间逸出两个冰珠子似的字:
“多事。”
洪凌波立刻噤声,垂下眼,恢复了恭敬侍立之态。
李莫愁最后望了一眼那两人消失的方向,漠然转身,杏黄色的道袍下摆划过门槛,悄无声息。
“回房。” 她淡淡道,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,仿佛方才门外的一切波澜,连同那道身影,都不过是夜风偶然吹来、又随即散去的尘埃。
洪凌波连忙跟上,顺手轻轻掩上了驿站的木门,将那渐沥的雨声与沉沉的夜色,一同关在了门外。